From爱予编辑部:
在我们内测的“释放心灵力量共写营”里,竹石真诚的文字打动了所有人。在每天的冥想和互动里,我们看着竹石的状态越来越好,流动出来的文字越来越深入,终于在最后几天的共写营里,竹石回忆出了妈妈去世的故事。
我们都很感动于竹石对于爱予星球的信任,也感受到了这些文字对于他的意义。共写营活动结束后,我们找到了竹石,邀请他进行更深入的1对1写作,把妈妈的一生完整回忆下来。于是就有了这一篇上万字的,竹石用文字写给妈妈的礼物,也是给自己的礼物。
在编辑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几次流泪,胸口有一种温热、扩张的感受。死亡是太过于沉重的话题,但竹石身上同时有诗人的忧伤和武士的顽强。我看到了他在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悲剧里,不断寻找生的意义——就像《挪威的森林》里说的,“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面永存。”
2016年,我还在青岛读大学,那一年我大二,正是人生中最为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在4月的一个晚上,我忽然看到了来自妈妈的未接来电,我赶紧给妈妈打过去,然后就有了以下对话: “儿子,你在干什么呢?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也不接呢?” “我跟同学在校园里闲逛,手机静音了没看见。妈你有什么事吗?” “你爸爸,他……他又打我了”,妈妈带着哭腔在电话里说道。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这种哭诉充斥在我从小到大的生命里。我很小就承担起了懂事听话的重担,每次在爸爸和妈妈吵架之后,我就会听妈妈跟我哭诉家里曾经的难处,爸爸不懂得惦记她,奶奶通过行动表现出的对她的敌视,还有跟爸爸没法和睦生活的种种处境……我会耐心地开导她,让她有个情绪宣泄的出口,每每听完我说的话,妈妈的心情会得到平复,然后又能投入到繁重的农活和家庭的起居上了。 但这种安慰的话重复了太多次,我有时候也会觉得这种对话太消耗精力,我希望妈妈有那种自我开解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地向我倾诉。在上了大学后,我享受着独立生活的自由,倒是很少听到妈妈的哭诉了。 我对妈妈忽然而来的电话哭诉,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厌恶。这一次,我很平静地说道:“那你就忍让一些吧,你知道他脾气不好,就不要跟他争辩一些事情了。有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顺从一些就没有那么多的冲突了。” 如今是2023年,距妈妈去世也将近七年了,我时常在感慨时光匆匆,而我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事件以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将我的人生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段。 这七年里,我顺利大学毕业,如愿以偿地进入自己心仪的院校读研,从硕士转为博士。一帆风顺的背后,19岁时妈妈的离世,却让我永远告别了心里的童真和稚嫩。内心总觉得缺点什么,腹里有种种离愁别绪。 我一遍遍地回味曾经的二十年里与妈妈相处的种种情形:想起她跟我说过的那些惦念的话语,想起她晚上起来为我掖被子的关爱,想起她在高三的每个周末给我包的新鲜美味的水饺,想起她在我离家读大学时的厚重行囊,想起大二寒假结束时她去大棚给我摘最鲜艳的草莓……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突如其来地失去了她,我不知道命运为何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在多少次的深夜痛哭中,妈妈的故事在我脑海里反复酝酿,想到激动处每每辗转反侧。我一直想,也许纪念妈妈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她的故事写下来。我要给她最为中国最普通的农村妇女,48年平凡却又曲折的一生,留下带有真情实感的纪念性文字。
妈妈走了以后,我从家人那里仔细留意他们口中妈妈的形象,像拼图一样,竭力想重构出妈妈的一生轨迹。 妈妈的原生家庭里,强势的姥爷是重男轻女的,妈妈作为家中的长女承受了姥爷不少的坏脾气,表现的很懂事并顾全大局,也承受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委屈,但从不说一句姥爷的不是。姥爷一直把妈妈当作贴心的小棉袄,他还特意把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放大后装裱起来。 还记得在妈妈离世前的那个寒假,我跟妈妈去姥姥家。那天我俩骑着电动车去的,电动车的钥匙就插在电动车上没有拔下来。等我们准备回家时,却发现电动车的钥匙不见了。妈妈就询问表弟是否拿了电动车上的钥匙,表弟接二连三地矢口否认,姥爷和姥姥也都护着表弟,反过来指责妈妈不好好把电动车上的钥匙收好。 我注意到妈妈因为这个事竟然在偷偷抹眼泪。我们在院子里和墙外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钥匙,就是顽皮的表弟把我们电动车上的钥匙扔出了墙外,他却一再顽固地拒不承认。 从那次起,我才模糊懂得了妈妈在原生家庭里忍辱负重的角色。而我却过了很多年,才真正读懂她的泪水。 初中毕业后,妈妈去附近的工厂织袜子,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爸爸。他们结婚一年后有了我,日子过得很紧巴,在家里种大棚,饱尝生活的艰辛,也因为生计没少争吵。 爸爸和妈妈的吵架一般都是围绕着农活,彼此都是很倔强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就演变成比彼此歇斯底里的互相攻击。爸爸在被激怒后会对妈妈暴力相向,受到伤害的妈妈就会委屈地回姥姥家住几天,然后在姥爷姥姥和舅舅舅妈的劝说下,妈妈才会接受爸爸的迎接而回到家中。 这种事情在我的成长过程里,发生得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记得那天是晴朗的周六,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后,彼此相约着去离婚。他们走了之后,我根本无心学习,站在院子里发呆,担心他们回来后我将被迫选边站,内心涌起难言的悲伤。 所幸他们没有离婚成功——被负责管理婚姻工作的同乡给劝回来了,他俩虽然没有实现离婚,但他们之间的吵架还是时断时续,让夹在中间的我感到特别无力。我感到爸爸的强势,在他手底下,我懦弱不堪,一点都不敢反抗,只能默默祈祷他们吵架时克制一点。 每天吃饭的时间是最难熬的。那是家里产生矛盾的高峰期,摔碎碗筷更是家常便饭。 妈妈经常说,要不是为了我,早就和我爸爸离婚了,我害怕他们离婚,就一直很懂事的好好学习,要照顾妈妈的感受。我以为通过自己好好学习就可以让家里变得和谐一些,但他们之间的争吵仍然没有停止。(拍摄于沿着海滨大道骑行之时,一片广阔的沙滩与蔚蓝的大海,让内心的烦恼都随风消散。)
无力和没有安全感,是我从小到大的母题。可我无法离开,只能默默承受一切。 在爸爸和妈妈不吵架的时候,家里也是很温馨的,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一家三口留下过一张幸福的合照。然而这种温馨往往是被周期性地打破。我上高中之后,学习成绩下滑,在家里更加担惊受怕,爸爸对妈妈的殴打反倒变本加厉了起来。 我曾经试图做出努力来劝谏爸爸收敛他的暴脾气,结果因为我在他俩吵架的时候不满地踢垃圾桶来抗议,反倒引来了爸爸骂我不识好歹,干涉他的事情。那次之后,我再没有对爸爸提出任何诉求。 读大学后,远离了家庭,对我来说是难得的喘息。我想他们之间肯定还是吵架,却享受着大学里难得的自由空气,很少跟家里联系。即使联系我也是给爸爸打电话,然后捎带着跟妈妈聊几句。我从来没想过,在我离家读大学的两年后,就发生如此不可挽回的悲剧性结局。 妈妈走后,我特别地负疚和自责。我竟然没有在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陪伴她度过那些让她辗转难眠的时刻,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妈妈希望的破灭。 我反复回想在哪个时间点,我做了什么事情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结果我发现悲剧的发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各种非人力所能控制因素的交织,使得任何努力都很难避免这件事的发生,只是我从来没想到妈妈会有这样苦命的结局。每思及此事,我都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那种宿命般的存在就席卷了我的内心。 2016年,我在接听妈妈的电话之后的一个月里,都是平淡地过着。在五月初三的早上,我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这个梦没有具体内容,就是一大摊殷红的血,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梦,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照常去上课。 我还记得五月初三的晚上,月光皎洁,晚风习习,空气中还有樱桃的香气。八点左右,我跟同学相约着去爬校园里的小山。我估计不会在山上停留很长时间,本打算不带手机,但不知为何,好像感知到什么,又把手机带上了。我跟同学从宿舍步行穿过整个校园,在月光的照耀下花了几分钟就快速爬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的巨石上,我诗兴大发,朗诵起了食指的《相信未来》。 至今想起来依然很讽刺的是,就在我朗诵到“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赫然看到了爸爸的未接来电。爸爸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所以我意识到可能有些异常情况,赶紧回拨过去,接电话的是我们的邻居。 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和慌乱,甚至有一丝破音:“福龙,你妈妈有生命危险,正在县医院里抢救,请你务必赶回来!” 我首先是难以置信,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跟他说这都晚上八点半了,汽车站都已经下班了,是否过了今晚再出发。结果他语气坚定地说:“不行,请你赶紧坐车回来,务必连夜赶到县医院,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你妈妈了!”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顾不上跟同学说明情况,嘴里喃喃自语着妈妈有生命危险,就一路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下山。我听得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整个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在校园的柏油大道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奔到校园门口,发了疯似地寻找出租车。正是晚上行人稀少的时候,也看不到几辆车在行驶,我狂奔到公交站附近寻找出租车,看到一辆往北行驶的出租车,我立刻跑过去,不顾一切地用双手阻拦着司机让他停车。他被我的这种歇斯底里行为吓了一跳,让我先平复一下心情。我跟他说我要从黄岛去鲁东南的县医院。师傅停车打电话跟老板确认了一下,然后就载着我往高速路入口进发。 我在出租车上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平时如此健康的妈妈怎么就生命危险了。我实在想不通,也不知道妈妈现在的生命状态如何,恐慌和悲伤席卷了我的内心。我在出租车上哇哇大哭,并双手合十,祈祷佛祖保佑,过了一阵我才慢慢冷静下来。我在去县医院的路上接二连三地接到爸爸的电话,让我恳求师傅在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开快点,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焦急,恨不得立刻赶到县医院。 临近凌晨,我终于赶到了县医院门口,大伯赶来迎我,我问他妈妈状态如何,他回复我还挺好的。 到了妈妈住院的那栋楼的一楼,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她的头发已经被剃短了,但从她残存的短发里我仍看到了她的片片白发。我竟然没有发现妈妈已如此苍老,以前的妈妈每年都会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黑色。 妈妈看到我来了,跟我打了声招呼,看起来很平静,意识也是很清醒的。也许是心里一松,我放声大哭,跟妈妈说我爱你。我和爸爸一起陪着妈妈进了重症监护室,出来后爸爸才跟我说了实话。妈妈因为抑郁症,喝了农药百草枯,基本没有诊治恢复的希望。 听到这里我心里所抱的希望和奇迹的想法,被山崩地裂般地摧毁了,我和爸爸在医院的走廊里抱头痛哭。我们又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观望,听到妈妈大喊快来人呀,我肚子疼,医生很敷衍地说你忍忍吧,待会就好了。 听到这里,我和爸爸都是忍不住抹眼泪,我很想陪着妈妈度过这难熬的时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妈妈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不忍离去。过了一阵,爸爸说已经很晚了,先让我在医院找个躺椅休息一下,别太累了。 那时医院里行人稀少,灯光也很暗,我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太困了才昏昏睡去,特别清晰地听到医院里鬼哭狼嚎的哭声,估计是有人丧失了亲人,让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与妈妈的生离死别,内心还是抱着一点幻想和天真。 早上五点,我睡眼惺忪地跟着舅舅来到了县医院前边的早餐摊位,默默地喝完豆浆,吃完油条,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县医院。 估计是六点多,重症监护室的医生正式告知爸爸,妈妈快没有生命体征了,是否上呼吸机,爸爸征求舅舅的意见,舅舅说事已至此,抢救也很难有结果了,不如就回家吧。我们就收拾东西,医院的救护车载着妈妈往家的方向驶去,我已经无暇顾及去看窗外,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妈妈。 妈妈当时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失声痛哭,爸爸在路上一再鼓励妈妈,坚持住就快要到家了。最终我看到了妈妈泛着红晕的脸庞,妈妈眼含热泪,嘴一张一张的,似乎在说什么话但我听不见。 我从心灵感应的角度知道,妈妈说的应该是好好照顾自己,妈妈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妈妈举起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滴滴热泪从她的双眼里涌出,然后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爸爸帮她合上了她的双眼,我放声大哭。 2016年6月8日(农历五月初四)7时47分,在赶往家里的路上,妈妈在LQ镇的某处公路离开了人世。我的世界以此为界,告别幼稚懵懂的青年时代,进入到种种惊涛骇浪之中。而回头看,我才知道我家的运势在2016年达到最好的状态,接下来就是曲折与波动的震荡期。 回到家中,早有附近的阿姨帮忙缝制孝衣孝服,邻里的善意和帮助让我深受感动。 阿姨们劝我节哀,不要过于伤心,我都答应着,我知道我所受过的教育给了我面对死亡的力量。特别是周国平的一篇关于王子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故事里说,只要加到一个人身上的不幸打不倒他,他总能继续活下去,不丧失生活的信心。 面对妈妈的离世这种猝不及防的事件,在亲戚和邻居面前,我表现出了我最恰当的态度,我当然很悲痛,但并不失去继续生活的信心,我知道这困难是暂时的,我总会从绝境中再次站起来。这是我的想法,也是我在高考失利后所坚定的信念。 小时候经常给我剃头的阿姨特地赶到我家帮我剃短了头发(本来是要剃成光头的,阿姨觉得我还要回学校就把我的头发剃的特别短)。这位阿姨已经多年不做理发师的职业,每当有人找她借剃刀的时候,阿姨都会说她不做理发师后,剃刀也没有了,实际上她一直珍藏着她使用过的剃刀。直到这一次,她知道我家里出事后,赶来帮我理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感到这种巧合是命中注定:小时候是妈妈领着我去这位阿姨家理发,如今妈妈走了,又是这位阿姨来帮我理发来跟妈妈告别,我感受到宿命的存在,那种冥冥中的力量让我敬畏。 家族里的大伯,叔叔和哥哥们帮忙把买来的厚重棺材抬到了堂屋里,爸爸和大娘给妈妈换上了入殓的衣服,把妈妈的遗体放入了棺材,关上了棺材盖。 中午左右,我姥爷和姥姥还有舅舅妗子和二姨小姨都来到了我家中,痛哭失声。我不忍看到姥爷和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却又无可奈何。面临失去女儿的痛苦,任何安慰都是无法让二老得到抚慰的,我心如刀割。 看到爸爸哀痛欲绝的样子,我也不忍指责他的暴戾恣睢,不珍惜妈妈这么好的人,不懂得好好呵护她,老是跟妈妈争论谁对谁错。接下来的遗体火化、入殓、埋葬,我感觉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我记得出殡那天的天气特别炎热,我放声大哭,头用力地磕在水泥路上,一路走到林场里妈妈的坟地旁,我围着妈妈的坟头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那些用纸和黍秫秆扎成的纸车、纸屋以及各种日常用品在冲天的火光中熊熊燃烧着,我涕泗横流,不能自已。(回到学校后的某一天所拍摄的若水园的一角,取“上善若水”之意而命名,让我在困境之时取借鉴水的智慧。) 回学校的路上,我无心观赏夏日里车窗外的种种风景,满脑子都是悲伤。想到二十年来妈妈跟我说的话语,我想到人世的料峭,自己原来是靠着妈妈的支持,才能够一往无前地探索。如今失去了妈妈,我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可惜我知道的太迟了,也没有注意到妈妈的存在对于家庭的重要意义:妈妈就是那样默默地干农活,做家务,我和爸爸都没有很好地看到妈妈的存在,也没有更好地体谅妈妈。 我记得回校后晴朗的阳光,而我却感到了人生的暗淡无光。上完课我跟辅导员销假后,辅导员安慰了我几句,我感谢过辅导员就离开了办公室,一个人默默地背着书包去了学校若水园里的那个湖心岛,躺在那里的躺椅上思考着我接下来的人生。 我感到妈妈的离世暂时让我的人生变得灰暗了,而我不会被打倒,我还是要继续求索,只是暂时没有同龄人可以理解我当时丧母的内心感受。 我在湖心岛的躺椅上休息了一阵,就回到了宿舍休息。妈妈离世10天的时候,我在学校里考英语六级,我提前一个小时做完试卷,想到妈妈,悲从中来,开始悼念妈妈,默默地流下了哀伤怀念的泪水。 考完六级的下午,我去了唐岛湾来看海。正是天高云淡的时候,我的心情稍稍振作,发现了世事如白云苍狗,我不会一直处于人生的低谷,我所热爱的事物还在,我还有探索与奋斗的信念。我暂时地觉得人生蒙上了灰色调,但我不会因此而悲观和沉沦,我要像贝多芬那样勇敢地面对命运。 在之后的几个月,我开始更深入地思考死亡的本质。我去了解佛教,也阅读介绍孔子的书籍,我找到了两句特别能安慰我的话:“乐天知命,故不忧”和“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我跟孔子的生平经历产生了深刻的共鸣,我知道了孔子十五岁丧母对他人生的重要影响,那种丧母之痛意味着独自面对生活的重担,意味着精神上的洗礼与升华。在儒释道为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中,我感到自己并不孤单,我获得了难得的理解和慰藉。它们指引着我探索形而上的事物,让我深入探索生死之间的界限。(唐岛湾附近的天空,拍摄于散心的时候,虽然内心觉得生活暗淡,但是希望自己像云朵那般自由。)
妈妈去世后的第三十四天,我回家给妈妈上五七坟,堂姐的丈夫,也就是我堂姐夫,开车一路跋涉地带我回到家中。 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数学物理方法考试,回家的那天下午,我还在院子里支着桌子专心地复习功课。第二天的五七坟恰好是七月份的夏季,我心里特别担心会下雨。所幸天公作美,下午一点多还是大晴天,我在家族里的亲人,还有大舅,二舅和小姨等人的陪同下,完成了给妈妈上五七坟的仪式。 没过多久天就开始阴沉下来,大娘催促姐夫赶紧启程赶往黄岛,在我们还没出县城的路上就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姐夫一路行驶,雨是越下越大,像瓢泼一般从车窗流下来,一时竟很难看清前方的道路。姐夫全神贯注地开车,冒着大雨把我送回了学校,让我没有错过明天数学物理方法的考试。 奇迹一般的是,我在这场考试里十分地平静,也获得了一个很满意的成绩。我感谢堂姐和姐夫在妈妈离世这段日子里所给予的陪伴,这种情分我今生难忘。妈妈也是很懂我的,即使离去地那么突然却也没有给她的儿子添麻烦,她儿子的事情一丝都没有被耽误。(唐岛湾公园一角,在我感到孤独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散步和看海,感到人世间的悲欢在大海面前都是渺小的。)
大三的时候,我参加了一次沿着海边骑行的活动。沉浸在失去妈妈的伤痛里,我需要一个适当的途径来宣泄内心的情绪。 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踏上了自己的征途,骑行在这个多丘陵的城市,我沿着城市里蜿蜒的柏油马路骑行到了海边。在海边,我看到了一片平缓的沙滩,想起宋东野的一首民谣,内心变得充满豪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海滩稍作停留,我就继续沿着海岸骑行。穿过了海滨美丽的公园,逐渐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越来越接近蛮荒的原野。这条路曲曲折折地延伸向远方,路上行人稀少,就连车辆也很少驶过,正是我骑行的好路线。 我很享受这种独自一人的骑行,陪伴我的只有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浩瀚蔚蓝的大海。我骑过高低起伏的山路,看着陡峭的海岸,想起的是朴树的《平凡之路》,内心感到无比地平静。 旅程临近结束时,蔚蓝的海洋上缓缓驶过一艘艘邮轮,恰值夕阳西下,我看着绚丽的晚霞和一望无际大海,真想大声呼喊,又怕破坏了这美景。 也就是在那个阶段,我从妈妈的离世中,渐渐获得一种“生”的力量。生活里还有值得去探索的事情,这是我在校园里不会体会到的感觉。也许,我可以从失去妈妈这件事里,去重新感受妈妈对我的爱,获得更多的生命力量。 妈妈离世后,她一生的形象才在我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 回想妈妈作为普通的农村妇女的一生,我总是感到有些为她不平,想到她初中时的样子,她在工厂织袜子的那种少女的纯真,想到她初为人妇的样子,想起她陪伴我童年的日子再到她含辛茹苦跟爸爸干农活,为家里操劳而面黄肌瘦,满是皴裂的口子的那双手,内心总是觉得很难受。 但更多的,跟妈妈有关的温暖回忆,也越来越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我四岁时,妈妈当时非常地年轻,抱着我照了一张相,这张照片构成了我最初对于爱的理解,也只有我往回看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有多珍贵。 记得我上小学前的一个中午,妈妈在洗衣服,我看到了窗台上因浸水而潮湿的一元钱,偷偷地拿去买了爆米花吃,而剩下的钱我不敢拿回家,因此偷偷地藏到了一个地方。回家后妈妈跟我说家里是不是来了小偷,窗台上的一元钱没有了。我赶紧跟妈妈说我拿了钱买了爆米花并把剩下的钱藏到了一块石头底下,妈妈带我去寻找,结果剩下的钱已经被人拿走了,原来我藏钱的时候被谁看到了,他趁我离开后就拿走了我藏的钱。妈妈并没有惩罚我拿钱,但我也知道了自己一定要诚实。 2016年2月26日,妈妈特意到大棚里给我采摘草莓,她穿着红色的棉袄,黑色的裤子,染了亚麻色的头发,扎着一个小辫子,手拿浅蓝色的小桶给我摘草莓,我恰好拿出手机拍下了她在草莓地里采摘的背影,那是我给她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其实当时妈妈就曾经说过她经常睡不着觉,我还以为她是过于劳累导致的,也没有特别重视。估计当时妈妈可能已经受到抑郁症的困扰了。 我想起高三时妈妈每周末包的水饺,时隔6年多,我从没有吃过那么美味和难忘的水饺了,那是妈妈的味道呀! 小学时,记得我学完一天的功课躺在床上的时候,总会看到妈妈操劳完一天的农活后在台灯底下缝补的场景,过去了这么多年仍然烙刻在我的脑海里。我难以忘却这样一幕,妈妈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却很少被爸爸看见,甚至还嫌弃妈妈做饭慢。 妈妈心灵手巧,每到过了农忙时节她就会做针线活,我怀念她曾经做过的、穿着舒适的布鞋,还有她给我一针一线缝过的、十分合身的毛衣。如今我还保留着她给我缝的“平安”和“步步高升”字样的鞋垫,她给我买的一件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这也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祝愿和念想了。 妈妈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在我家门口种了很多花,夏天的时候开得十分热烈,我记得有山药,有那绽放着红色五角星的茑萝以及一些我并不知道名字的花。我想即使面对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妈妈也是对生活是热爱着的,她的内心有一个美好的世界。(摄于2016年2月26日,寒假回校之前,妈妈特地去自家的草莓大棚给我摘草莓,妈妈的背影是我给妈妈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
2016年的暑假回家的时候,坐在返乡的客车上,我听起了一首怀念母亲的歌曲,像放电影一般想起和妈妈在一起度过的日子,眼泪忍不住地涌出来。刚到村头,我就看到了在此等候的爸爸。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爸爸相对无言,但想到妈妈的离世,彼此都难以抑制地痛哭。我体会到爸爸独自过日子的艰难,爸爸曾经忙于干农活,一天只吃了一顿饭,听到这事我五味杂陈。 我也记得2016年8月中旬的一天,爸爸带我去乡村水泥路上晒玉米,因为我在日落时没有及时把玉米装袋子,爸爸怒火中烧,骂我不知道天黑了,装玉米慢吞吞的,这样下去玉米都白晒了。我默默承受着他的暴脾气,我不知道他又受到了什么事情的刺激而拿我撒气。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我和爸爸才把玉米堆起来摞成方块的形状,这期间他一直骂我,羞辱我,发泄着他的情绪,我对此敢怒不敢言。 直到他离去回到他养猪的地方,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那一刻,我感到我在这世上活着竟然如此地孤独。没有了妈妈在爸爸面前维护我,我独自承受着爸爸暴君般的脾气,我在那天第一次想到了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无助过。 我跟爸爸短暂的走近就此终止,他对妈妈所做的那些家暴般的事情我没法去原谅,这仍然是萦绕在我心中的一个结。 我记得2017年那个凄楚的春节,在难言的孤寂中,我学习着考研的数学和英语。春节那天我在爷爷家吃的饺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也没有那种亲近的感觉,就是辛酸又无奈的那种感觉。还有些亲人当众做出关心的姿态以邀名,全然不顾我不愿食嗟来之食的感受。 妈妈的离世,也让我看到人情冷暖。亲近的人的种种猜疑和不信任,也让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因为妈妈的离世都变得复杂起来。 2017年5月初,我得知爸爸又结婚了。我暑假回家的时候,还参加了他们的酒席。续弦带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还带着孩子,和丈夫一起住在我家中。一下子多了好几口人,还都是陌生人,我感受到了家里的聒噪和杂乱,只在家待了一周,就匆匆从老家赶回了学校。 我记得我在空空荡荡的自习室阅读英文版《挪威的森林》的情景,书里那种哀伤的情调让我感到十分地解压,我也感受到书里直子之死的感悟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By living our lives, we nuture death. True as this might be, it was only one of the truths we had to learn. No truth can cure the sadness we feel from losing a loved one. No truth, no sincerity, no strength, no kindness can cure that sorrow. All we can do is see that sadness through to the end and learn something from it, but what we learn will be no help in facing the next sadness that comes to us without warning.
——《挪威的森林》
妈妈虽然走了,但我和她相处的时光仍然是存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感到她来过。
考研之后是挺漫长的等待,特别是我在寒假回到家中的时候,常常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状态,爸爸的续弦待我比较悭吝,我感到呆在家中的不自在和拘谨,还有那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我记得2018年3月,我考研初试出成绩的那天下午,我独自坐在厨房里,内心很忐忑,等查到自己的初试成绩后,知道四年以来的努力获得了应得的结果,我来到妈妈的坟前,大哭一场,以此来告慰妈妈的在天之灵。 在等考研复试结束,得知我被录取后,我忍不住坐在所里的大会议室里抽噎着,我想如果妈妈还在世上,她会为她的儿子感到骄傲的。 2019年6月,在妈妈离世将近三周年的时候,我还梦到了妈妈开着一辆小汽车到合肥来找我,可惜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她在前头开车走,我在后面骑车走,她很快就消失不见,留下我若有所失地从梦中醒来。 2022年疫情,sh封城,临到妈妈的忌日,我却无法回到家乡给她烧纸祭祀,我又梦到妈妈给我托梦,让我微信给她转账,我扫码转了10元钱,醒来不禁眼里泛着泪花。我赶紧给爸爸打电话,让他代我去妈妈的坟前烧纸。 我知道妈妈一直都在,她默默看着我,在重大的节点的时刻她会在梦里与我相见,而我就是要好好活着,活出自己渴望的模样,不辜负她对我的期望。 2023年清明将近,我早起坐动车回家乡祭奠我离世快七年的妈妈。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到了从妈妈那里,我学到了真诚待人,乐于助人,我内在的忧郁诗人的气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妈妈对我熏陶的结果。 我怀念我的妈妈,我没想到我和她的母子关系只有二十年的期限,曾经对她的不耐烦让我万分后悔,在她临终之前的痛苦时期,我也没有给予足够的心理支持,这让我感到痛心和遗憾。妈妈的离世也让我和爸爸处于村里街谈巷议的风口浪尖上,让我知道了人性的幽微。清明回去,我跟爸爸,还有大伯和堂弟一起拉土,给家族里逝去亲人们的坟墓添新土,我把一铁锨一铁锨的黄土堆在妈妈的坟头上,算是尽了一点作为儿子的孝心,添完土,我祭祀过后就匆忙地往所里赶。 妈妈虽然走了,但我跟她有精神上的连接,理解她的种种苦衷和一生辛劳的命运,她养育我二十年的恩情此生难忘,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回报这种恩情。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我没有办法改变妈妈已经离开的事实。但生命没有停止,我能做的就是把握当下,带着妈妈给予我的爱和呵护,带着感恩的心度过每一天,让自己所爱的人感到欣慰。 写下这篇文章,纪念妈妈,记录下自己这些年的心路历程,也献给每一个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朋友。愿我们都能从死亡这件事里,重新找到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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